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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庄：笑看樯橹灰飞烟灭（史料文学）【贺捷生】
1939年9月30日夜晚，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必将载入史册的陈庄歼灭战正进入收尾阶段，父亲贺龙正坐在冀西灵寿县刘家沟临时搭建的戏台下心花怒放地看戏。在他的身边和身后，人山人海，黑压压地坐着八路军120师的其他将领和留守人员，坐着刘家沟从未见过如此大场面的父老乡亲，坐着从陈庄晋察冀边区撤出来的几千名干部群众。
台上演出的是120师战斗剧社。剧目为李伯钊创作的歌剧《农村曲》。战争年代条件简陋，台上亮着的3盏汽灯和一把二胡、一只口琴，便是剧社的全部家当。女主角陈凯年仅19岁，是刚从天津前来参加八路军的学生，因嗓音甜美，人长得漂亮，在剧社唱女高音，并负责在幕间用一只自制的纸喇叭念战报。
那天的仗还没有打完，进犯边区的鬼子还被包围在鲁柏山主峰负隅顽抗，作为120师的最高指挥员，父亲为什么还有心思看戏？我猜想，胆魄过人的父亲肯定成竹在胸，断定鬼子一个也跑不了。他们不是吹嘘不可战胜吗？他就要享受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那种感觉，就要像戏文里诸葛亮唱的：站在城楼看风景。
与平型关大捷相提并论，受到八路军总部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通令嘉奖的陈庄歼灭战，是1939年9月25日打响的。
陈庄坐落在太行山腹地的一个小盆地，位于鲁柏山区西侧，磁河北岸，是个拥有800多户居民的大镇。因经济发达，人口稠密，战略位置显要，抗战两年来，渐渐成为晋察冀边区的政治中心和后勤基地，边区政府机关和日报社、后方医院等都驻扎在这里。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视陈庄为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先后四次派飞机轰炸，多次派部队偷袭，都未得逞。
1939年庄稼成熟时，日军华北方面军命令驻石家庄第8混成旅水原旅团长改变战术，对陈庄发动新一轮攻击。水原用兵诡异，此次调集灵寿、正定、行唐、无极等五县守备队，扬言采用“牛刀子”战术，一举夺取陈庄。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得到情报，意识到敌人对陈庄地区发动“秋季大扫荡”迫在眉睫。但晋察冀军区没有野战军，遂给奉中央军委命令在冀中作战的父亲写信，请求他速率120师赶来杀敌。聂司令员说，驻守在陈庄附近的晋察冀军区二分区第5团、军区动员30多个村庄的2000多名游击队员和民兵，届时统归我父亲指挥。接到来信，父亲率120师师部和358旅716团从冀中深县出发，于9月1日到达行唐西北与359旅719团汇合。这时陈庄传来消息：日军在灵寿县城集结完毕，随时发兵陈庄。父亲命令部队日夜兼程，一口气突破8道封锁线，于24日赶到陈庄地区布防。师部设在离陈庄十五里的刘家沟。
父亲站在刘家沟的山峰上，凝神眺望环绕陈庄的山山岭岭时，他一定想到，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是有灵性的，因为在这崇山峻岭中世世代代住着我们的骨肉同胞，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他必须调动这些山，盘活这些水，让胆敢闯进来的日寇死无葬身之地。
我在当年保存下来的一幅草图上看到，父亲的排兵布阵，可谓别出心裁：从灵寿县城通往陈庄的大道，必须穿过白头山区的慈峪镇及东西伍河、南北霍营等村落。他将战斗力顽强的719团和冀5团集结在陈庄大道两侧北谭庄至岔头的山岭上，意在延缓敌人的推进速度，阻断他们的增援。却把重兵预伏在磁河下游两岸地势险要的山地里，只待诱敌深入，陷敌于四面楚歌的灭顶之灾中。整个部署犹如一只摊开的手掌，握起来便是一只铁拳。
25日拂晓，由数辆装甲车开道，水原旅团长率第8混成旅第31大队和5县守备队1200多名日军、300多名伪军，200多名强征来的民夫，150匹战马，用十几辆大车拖着重炮，浩浩荡荡出城。上午7时，攻占由冀5团一个营把守的慈峪镇，进而以猛烈的炮火开路，沿大道向陈庄推进，至17时进占东西伍河、南北霍营，与719团和冀5团形成对峙。据日后缴获的文件证实，水原得意忘形，狂妄自负，在他率部出征的时候，竟不知道我父亲率领八路军120师已先他一步赶到陈庄，因而他的部队只带了一顿早餐和中餐的给养。
我719团和冀5团与敌周旋两天一夜，27日黎明，日伪军突然全线回撤，除在慈峪镇留下400余人，其余的都大模大样地踏上了回撤之路。上午11时，正当我前沿部队一头雾水，水原却站在了陈庄最中心的位置，得意洋洋地听着属下独立第31大队田中大佐对他的吹嘘：“未经大的战斗，一举占领晋察冀边区重镇陈庄，这是指挥的天才。”原来，水原率主力回撤县城只是虚晃一枪：他撤回县城的，只是大车和大炮等辎重，自己却带领1100人的主力，由内奸带路，抄南燕川、湾子里至长峪的山路轻装前进，突袭陈庄。不过，水原万万没想到，陈庄此时已人去城空。
这边田中奉承水原是“指挥天才”，那边担任前线总指挥的358旅旅长张宗逊接到我父亲的电话：“沉着冷静，原计划基本不变。敌人这次袭击陈庄无非是声东击西，避实就虚，没什么新花样。”
27日夜晚，占领陈庄的日军是在风声鹤唳中度过的。坚壁清野的镇子十室九空，找不到一粒粮食，只有满墙新刷的标语。这时水原才意识到，他占领陈庄，不过是徒有虚名。问题是他把大炮等辎重拖回了县城，孤军作战，大有被围歼的危险。因此，他不敢贸然出击，只是命令部队向枪声响起的地方开炮。
28日拂晓，陈庄火光冲天，敌人露出了仓皇溃退的迹象。但浓烟还未散尽，父亲便接到前线报告：磁河的芦苇荡里冒出大批日军！大约8点钟，战斗剧社住过的七租院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情况证实了我军缜密的判断：企图用八路军战术对付八路军的水原，邯郸学步，虽然一改往日原路进攻原路返回的套路，先顺陈庄大道向南逃，遇到猛烈火力拦截后，又转身往北窜，而且两个方向都虚虚实实，但最终一个蝎子摆尾，在我军从长峪撤下来的一支部队的追击下，乖乖地沿着磁河岸边的鲁柏山脚往东奔。偏偏我军在东面的磁河下游布置好了口袋阵，八路军在他们的南北面和身后出现，正是要把他们往东面的崇山峻岭和河沟里赶，往我们的埋伏圈里赶。
真正的战斗在120师主力716团据守的阵地上打响，那是一个逼得滔滔磁河突然转了一道弯的小山包，它就像一道闸门，死死卡住了敌人东逃的大路。水原知道决战的时刻来临了，在河岸的山崖下支起指挥部，命令两个中队持续向小山包发起强攻。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前线总指挥张宗逊多年后这样记述这场激战：我部“从中午一直打到下午四点，先后向敌人进行了四次冲击、三次肉搏，阵地坚如磐石，始终紧紧地掌握在我们手里。敌人被压在河沟里，成群地挤在一起，火力发扬不了，又无处藏身。据守在北山上的我军部队，则越战越勇，以猛烈的火力射击。敌人一批接着一批倒在淤泥里。”
716团迫使敌人丢下几百具尸体后，因严重减员而奉命后撤，日军趁机沿河谷夺路而走，马上落入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在磁河下游苦守了4天3夜的八路军主力，兵强马壮，粮弹充足，依恃坚固的高地，遥相呼应，频频以泰山压顶之势发起猛烈攻击。敌人往右冲，右边是铜墙铁壁；向左突，左边是铁壁铜墙。翻山越岭赶来支前的群众，纷纷挑着热饭、热水，扛着担架，如影随形，哪里需要就出现在哪里，把围剿鬼子的战斗当成了盛大的节日。这没什么好说的，他们远隔重洋闯进我们的家园，山不答应，水不答应，八路军和老百姓都不答应。
恶战一个多小时，我军发起冲锋的部队因从冀中远道而来，中途路过一片水淹区，身上携带的手榴弹由于受潮十有八九打不响，干脆退回阵地，以逸待劳。敌人利用这个空隙，夺取了鲁柏山下的高阳庄、冯沟里和坡门口3个村子，期待以此为依托与我们拼个鱼死网破。
3个村子相距不过百十米，村后突起的鲁柏山主峰，如同一面巨大的断壁，又陡又险，山上光秃秃的。山背面的大小山沟和荒僻小道，都被我机动部队和游击队堵住了。入夜，八路军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一拨拨往村里攻，数次与敌人展开白刃战。压缩在巷子里和石头房子里的数百名日军，几天来疲于奔命，腹中空空，但射击精准，困兽犹斗，在垂死挣扎中爆发出巨大的抵抗力。战斗进行了两天一夜。
29日黄昏，残存下来的二三百个鬼子借助浓浓夜色，攀上了鲁柏山，被围困在方圆不足500米的主峰：南面是陡坡，北面是悬崖，加上缺粮缺水缺弹药，唯有用电台向石家庄呼救。在战后缴获的电文中，水原对他的上司发出如此哀鸣：“现在西侧鞍部苦战中。刻下身边忧虑，望至急以飞机送弹药粮秣，并增派讨伐队。”30日，3架飞机出现在鲁柏山上空，盘旋几圈，扔下几大包弹药和饼干，无计可施地飞走了。但这些物资，大部分落在我军阵地上。下午，父亲来到前线指挥所，张宗逊旅长向他报告：逃上鲁柏山的敌人被彻底围住了，插翅难飞；慈峪方向的援敌被牢牢地拦在陈庄大道旁的白头山下。收拾最后这批鬼子，只剩下时间问题了。父亲下达总攻命令，霎时间，鲁柏山枪炮齐鸣，杀声震天，我军官兵像潮水般涌向山顶。看见胜利在望，张旅长对我父亲说：贺师长，战斗剧社今晚在师部上演新剧目，你回去看戏吧。
这就有了30号晚陈凯站在刘家沟的戏台上，每当幕间转换，都用那只纸糊的喇叭激动地念战报。战报刚念完，台下万众欢腾，山呼海啸。当天晚上，716团五连官兵率先冲上鲁柏山主峰，后续部队漫山遍野地跟着冲上来，在最后的白刃战中，饿得两眼发绿的鬼子被杀得鬼哭狼嚎。十几个懵懵懂懂的鬼子钻进几条偏僻的山沟，也马上被我把守的游击队、民兵和山下的村民一一捕获，没有一个逃脱。
陈庄歼灭战历时6天5夜，共歼灭日军水原旅团长以下1280人，俘日军16人，伪军13人；缴获迫击炮3门、战马50多匹，轻重机枪23挺，步枪500余支，手枪30支，电台2部。我军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无意中在山下的村子里发现两个大坑，掩埋着50多具鬼子尸体。又在坡门口村捡到3个覆盖着日本军旗的麻袋，装得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全是从日军尸体上砍下来准备带回国超度的右臂。
几十年后，在解放军档案馆，我查阅到当年八路军随军记者余志平写于1939年10月4日的一篇战地通讯：《鲁柏山——我们在这里打了胜仗》。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暴风雨过后的山野慢慢沉寂了，黑暗的角落里发出受伤敌人的惨叫和呻吟，散失的受伤的战马悲切地长嘶着，血染红了整个山头，僵硬的敌尸和马尸直挺挺地摆着，阻碍了人们的去路，满坑满谷都是。在暗淡的月光下，遍山满铺了弹壳和弹头，后来我们发动老百姓来拾，单在这个山岭上就拾回20多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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