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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与肉(短篇小说·3)【张贤亮】
他被这突然来临的事震动了,以致就像受到电击一般,精神处在半痴半呆的状态之中。在认识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这次改正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意义和对他本人生活的根本性改变;他过去甚至也没有敢想象有这样一天。但是在直觉上,他的幸福感在不断地增长。一种纯然的快乐情绪就像酒精在血管里一样,开始把半痴半呆转化成兴奋的晕眩。先是他的喉咙发干,然后全身轻微地颤抖,最后眼泪不能遏止地往外汹涌,并且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像山谷里的回音一样的哭声。这副情景,使庄重得毫无表情的董副主任也感动了,竟向他伸出手来。他两手捧着董副主任的手,这时,才开始对未来有了一个朦胧的希望。 从此以后,他又穿上了蓝布制服,夹着备课本,拿着粉笔走进教室,重续了二十二年前那个美丽的梦。农场的职工都不富裕,孩子们大都穿得破破烂烂,教室里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干燥的阳光味。孩子们在简陋的课桌后面瞪大了天真的眼睛惊异地瞧着他,想不到一个放牲口的人成了他们的老师。可是不久,他就使孩子们信服了。他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贡献;他甚至还没有敢想象他就是在为社会主义服务,为“四化”服务,他认为那是英雄们的业绩。他只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尽到了他的责任。然而,就是这样,他也受到了孩子们的尊敬。临来北京的那个早晨,他看见孩子们一伙一伙地站在上学的小路上望着他乘坐的马车。大概他们也听说他找到了在外国的爸爸,要跟有钱的爸爸出国了吧。他们一个个都压抑着惜别的冲动,带着沮丧的神情,默默地目送他的马车过了军垦桥,过了白杨树林,消失在荒地的那边…… 有时,放牧员们还会从十几里外来看他。那位老放牧员现在已经八十出头了,腿脚依然强健。他坐在炕上,捧起一本《现代汉语词典》摩挲着:“还是有学问的人能,看这么厚的书,这怕要看一辈子哩!”“这是字典,是查字的,”“郭蹁子”告诉他,“你真是,活糊涂了!”“是呀,活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睁眼瞎,看电影连个名字都不认得,光看个人影儿动弹。”放牧员们感叹着,在这崭新的时代里产生了对文化的需求。“干啥都得有文化。上次我给牲口拿药,差点把外用的喂了牲口。”“郭蹁子”说:“‘老右’,你可是从咱们堆里出来的。咱们这些人完了,咱们的孩子可托付你了……”“是呀,”老放牧员说,“你要是教得我那小孙孙能看这么厚的书本本子,也不负咱们穷哥们在草场上滚出来的交情……” 这些毫无文采的语言,非常形象地说明了他工作的意义,使他对未来的希望更加明确起来。他在他们身上闻到马汗味,闻到汁水饱满的青草味,闻到浓烈的大自然的气息;他们给他带来那么熟悉的、亲切的感觉,和跟父亲与密司宋在一起时所有的那种压抑感迥然不同。 他在他们眼里,在学生们眼里,在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们眼里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有什么能比在别人眼里看到自己的价值是宝贵的更幸福呢?
四 上午,他和密司宋跟父亲逛王府井大街。他发觉他已经不适应城市生活了。这里的地面铺着水泥和沥青,完全不像乡村的土地,踏上去是那么松软湿润;大街上川流不息地来往着互不相识的人,既热闹而又冷漠。而且,四处不停地响着的噪音,不一会儿就使他神经紧张得疲乏了。 在工艺品商店,父亲开出了一张六百块钱的支票,订了一套工艺精细的景德镇青花餐具。他却在瓷器商店里挑了一个两块多钱的泡菜坛子。坛子小巧玲珑,转圈用黄色和棕色的花纹组成古色古香的图案,就和汉墓的出土文物一样。这样漂亮的家庭用具,是西北的小县城里没有见过的。秀芝早就想有一个像样的泡菜坛子,老是说她家乡的泡菜坛如何如何好。现在家里的一个,还是别人从陕西抱来的瓦制品,是秀芝花了好几晚上给人纳了五双鞋底换来的,周围早已渗出了盐渍,白花花的,实在难看得很。 “您的太太一定很漂亮,”回到饭店,密司宋妩媚地对他笑着说,“您这样爱她,真叫人嫉妒哩!”她今天又换了衣服,红黑相间的丝衬衫上罩了件淡紫色的开襟毛衣,下面配了一条灰色薄呢裙子。经秋天的阳光蒸烤,素馨花的香气更浓烈了。 “婚姻总是一种条约和义务。”父亲在一旁叹了口气,慢慢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也许是联想到自己,仔细地斟酌着词句说,“不管和妻子有没有感情,都要把这个条约和义务恪守到底,不然就会使良心不安,引起痛苦的懊悔。这次我叫你出去,不单单是你一个人,你要把你妻子和孩子都带上。” “那么,许先生,您谈谈您的罗曼史好吗?”密司宋又说,“您的恋爱一定很动人。我不相信像您这样英俊的男人没有女人追求您。” “我哪有什么恋爱,”他像是抱歉地笑了笑,“我和我妻子结婚的时候还不认识;更谈不上什么罗曼史了。” “啊!”密司宋顿时表示出一种夸张的惊奇,而父亲也不解地耸了耸肩膀。 他想把他和秀芝结婚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他们,但是这种反常的婚姻方式的背景却是一场大灾难,而这场大灾难又是民族的耻辱。他怕告诉他们以后,反而会引起他们嘲笑那在他心中认为是神圣的东西。他踌躇地考虑着,默默地呷着咖啡。咖啡苦中有甜,而且甜和苦是不能分开的。二者混合在一起才形成了这种特殊的、令人兴奋和引人入胜的香味。父亲和密司宋能品出咖啡的妙处,但他们能理解生活的复杂性吗?在那动乱的年代里,婚姻也和生活的其它方面一样,完全脱离了常轨,纯粹靠盲目的偶然性来排列组合。他们只会从偶然性中看到荒谬的一面,不能体会到偶然性也会表现为一种奇特的命运,把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突然赏赐给人。而且,越是在困苦的环境,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就越是珍贵。他和秀芝奇特的结婚,后来在他们共同回忆时每次都会引起既悲凉又热烈的感情,这怕是其他任何人难以理解的。 那是一九七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和往常一样,给牲口饮了水,拦好马圈,回到小屋。刚放下鞭子,“郭蹁子”就闯进门来。 “喂,‘老右’,你要老婆不要?”“郭蹁子”兴冲冲地说,“你要老婆,只要你开金口,晚上就给你送来。” “那你就送来吧,”他笑着回答他。他以为“郭蹁子”是在和他开玩笑。 “好!咱们君子一言。你准备准备。女方的证明已经有了,你这边我刚跟你们书记说了。你们书记说只要你同意,他立刻开证明。好,我给你开了证明,回家路过场部就把证明交给政治处,转回来就把人带来,你今晚上就洞房花烛夜吧!” 天刚黑,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看《解放军文艺》,就听见外面一群孩子喊:“‘老右’的老婆来了!‘老右’的老婆来了!”接着,门哐啷一声,“郭蹁子”又像下午那样闯了进来。 “好了!我酒不喝你一口,水你总得赏一口吧?真够呛!一下午脚不沾地来回跑了三十里路。”他伸手从铝桶里舀了瓢井水,咕咚咕咚地喝光,然后用袖子一抹嘴,长长地“嗨”了一声,才朝门外叫道:“喂!你怎么不进来?进来,进来!这就是你的家。来认识认识,这就是我说的‘老右’,大名叫许灵均。啥都好,就是穷点,可是越穷越光荣嘛!” 这时,他才看见门外的一群孩子面前真的站着个陌生的姑娘,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灰上衣,拎着一个小白包袱,冷淡而又仔细地打量着这间布满灰尘和锅烟的小土房,好像她真准备在这里住下似的。 “这……这怎么行!”他大吃一惊,“你这个玩笑简直开得太大了!” “这怎么不行?你别马虎,”“郭蹁子”从口袋里掏出张纸,“啪”地一声往炕沿上一拍,“证明都开来了。这可是法律,法律, 你懂不懂?我可是跟政治处说你去放马了,叫我代领的。你要是撒手不干,就太不够意思了。听见吗,‘老右’?”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他摊开双手,连连反问“郭蹁子”。姑娘可是进来了,坦然地坐在他刚刚坐的小板凳上,好像他们两人说的话与她无关一样。 “怎么行?你们两口子的事来问我,我问谁去?”“郭蹁子”又把“法律”放回炕上。“好了,好好过吧!明年有了胖小子,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他走到门口,叉开两手,像轰小鸡一样轰走孩子,“看啥,看啥?没见过你们爹跟你们妈结婚?回去问问你们爹跟你们妈去!走、走、走!” “郭蹁子”就这样一甩手走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悄悄地端详姑娘。她并不漂亮,小小的翘鼻子周围长着细细的雀斑,一头黄色的、没有光泽的头发。神情疲惫,面容憔悴。不知怎么,他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于是倒了杯水放在木箱上说:“你喝吧,走了那么远路……” 她抬起头,看到他诚挚的目光,默默地把一杯水喝完,体力好像恢复了一些,就跪上炕叠起了被子,然后拉过一条裤子,把膝盖上磨烂的地方展在她的大腿上,解开自己拎来的小白包袱,拿出一小方蓝布和针线,低着头补缀了起来。她的动作有条不紊,而且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这股生气好像不能在她自身表现出来,而只能在经过她手整理的东西上表现出来。外表萎顿的她,把这间土房略加收拾,一切的一切都马上光鲜起来。她灵巧的手指触摸在被子、褥子、衣服等等 上面,就像按在音阶不同的琴键上面一样,土房里会响起一连串非常和谐的音符。 突然,他想起了那匹棕色马,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酸楚的甜蜜。他觉得他不仅早就认识了她,而且等待了多年。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心荡神移的感觉袭倒了他,使他不能自制地跌坐在姑娘旁边。他两手捂着脸,既不敢相信他真的得到了幸福,担心这件侥幸的事会给他带来新的不幸,又极力想在手掌的黑暗中细细地享受这种新奇的感情。这时,姑娘停住了手中的针线。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能依托终生的人。她对他竟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非常自然地把手轻轻地搭在他伛偻着的脊背上。于是,两个人就坐在铺着破麻袋的炕沿上,一直唏嘘地说到天明。 秀芝原来是四川人。那几年,天府之国搞得连红苕都吃不上,饥饿的农民不得不大量外流。姑娘们还比较好办,在外地随便找个对象就嫁了出去。一个村里只要有一个姑娘在外地成了家,就一个一个提携家乡的姐姐妹妹。这样,成串成串的姑娘就拎着她们可怜的小包袱离开巴山蜀水,闯出阳平关,越过秦岭,穿过数不清的长长短短的隧道,往陕西、往甘肃、往青海、往宁夏、往新疆去奔她们的前程。家里能紧得出钱的就买张车票,没有钱的就一站一站偷乘火车。她们的小包袱里只包着几件补缀过的衣服、一面小圆镜子和一把木梳,就靠这些装备,她们把自己美丽的青春当作赌注,押在这个人生的赌场上,也许会赢来幸福,也许会输个净光…… 在灵均这个地区的农场,早就风行这种八分钱的婚姻。没有结婚 的小伙子和老光棍们,付不起娶当地姑娘的彩礼,就去求四川来的妇女。这些四川妇女都像是随身带着一沓子人事卡片,她们随便想出一个,只要一封信回去,就召之即来,来之能婚。秀芝就是被召来的一个。她来找的是七队一个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但等她揣着大队的证明,风尘仆仆地一站一站挪到这个农场,小伙子却在三天前翻了车,不治身亡了。她连火葬场都没有去,也不必去,谁也不欠谁的情。她也不好意思到那一个同乡家里去,她知道那个同乡也很困难,丈夫是个残废,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孩子。她只得呆呆地坐在七队的马圈前面,像日晷似的看着自己慢慢移动的影子。 “郭蹁子”中午提着水壶回马圈灌开水,知道了她的情况,就把一群马扔在草场上,挨家挨户地为她寻找出路。七队现在只有三个单身汉了,他们一个一个到马圈前面观看了一番,可是这个身体干瘦的矮个子姑娘引不起他们的兴趣。最后,“郭蹁子”想起了已经有三十四五岁的灵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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