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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纸(三、四)[小说]【贾平凹】
三 阿季家也是石板房,下雨不漏水,日头出来却满屋光点。阿季躺在炕上看那吊下来的光绳子,绳子里有万物,活活飞动,就想着怎样去挣钱;挣了钱就好了,满口袋人民币,走到火纸坊去,说,麻子,你的火纸我全买了!麻子一定高兴,就不会待他恶声败气了。他就提出要娶丑丑,叫他一声老泰山!可是,怎样挣钱呢?靠砍竹,一斤竹一分钱,山上,水上苦一天挣三元钱,仅够上自己吃喝花用。去割漆吧,死也不走那条路了。阿季想,要挣钱还得去砍竹,砍竹挣钱少也只有砍竹才能挣钱。麻子,麻子,你死不着的,你古板了一辈子你也要丑丑和你一样!瞧着吧,我娶了丑丑,领着丑丑去逛大世界,你死了也不理,没人给你摔孝子盆,你造火纸,到头来却没人给你坟头上烧! 阿季想得好,一到火纸坊,还是怯麻子,怯狗。再到崖畔上砍竹子,砍得心烦手困,就做了一支竹箫儿吹。汉江边上的人不识乐谱,一代一代却传下来会吹箫,吹的是孝歌,呜呜咽咽,苦竹丛里人就觉得更飕飕地冷。同伙说:“阿季,阿季,你别吹了!”阿季还是吹,同伙就叹息:“阿季真让丑丑勾了魂了!”先前戏谑阿季是狗子,那是为了开心,阿季当真爱上了丑丑,同伙们就正经地替阿季想办法。小逛山们不想办法则已,一想办法就绝。 “阿季,你是真心娶丑丑,还是赌气娶丑丑?” “真心也娶,赌气也娶!” “你个小情种!我们给你想办法,你去找丑丑,你给丑丑个生米做熟饭!麻子当然恨你,但他好脸皮,也只好包住事情挨个肚子疼,事情就成了。你敢?” 阿季却摇头。 但同伙们还是要帮阿季,当去交竹时,几个人围着麻子到纸浆坊去算账,几个人用一块猪骨头引狗子到土场外,阿季真的从水轮后闪进砸竹坊去见丑丑。 丑丑好慌,说:“你死胆儿,狗一咬,我爹要来骂我的。” 阿季说:“你那么怕你爹?!你爹七十了,你才十八!” 丑丑说:“我爹信不过你们,你们在外边跑的人,心都不正哩。” 阿季说:“你爹胡说,我心正哩!” 两个人站在木榫前,木榫升起,与他们平肩,木榫落下,脚下的地就咚地一颤。木榫空起空落,响声空洞,丑丑嘴里说着什么,传到阿季耳朵里却听不清音。阿季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将腰带上的箫送丑丑。丑丑笑,说:“我不会吹。”阿季说:“我给你教,好学的很哩!”就搭在嘴皮上吹起来,吹得像水声,比水还柔,和谐到了水轮木轴的“咯吱”声中,和谐到木榫的“空咚”声中。阿季的一双眼看见了石板屋顶的木掾上蜘蛛结编的一个雨帽般的大网,看见了水轮轴杆上生就的一层绿色的藓苔,看见了丑丑的白白脸和宽大的粗布衫子下依然能看出的凸起的胸部。丑丑也听呆了,眼里一会儿放光,一会儿又黯淡,头低下去,惊奇阿季的嘴怎么比夜莺还巧妙? 麻子却出现在了坊门口,吼了一声:“吹你娘的脚!”一竹棍磕在阿季的腿上,竹箫落下去,正在木榫下,立即粉碎。阿季跑出砸竹坊,听见麻子打丑丑,直声喊:“要打来打我,打丑丑不算有本事!”狗子闻声扑上来,将阿季腿咬了一口,阿季跑了。 麻子在土场上指着远去的阿季骂:“阿季,你这坏胚子,火纸坊再收你的竹子,除非你砍了我这脑袋!” 阿季挣钱的门路因此也就绝了。他在家里躺过三天,心灰意懒,无事可做。同帮同伙们少了阿季,生活也寡了味,提了酒来阿季家喝,话又退一步说着劝慰。酒是消愁的,酒却添了愁,阿季第一次醉了,口口声声念叨丑丑。醉醒了,倒一脸羞愧,第三天里,当江面上驶过去葫芦镇的梭子船时,搭上走了。 阿季到了葫芦镇,镇上人来人往,阿季认不得一个人,阿季也没个地方去呆。汉江上顺行的逆行的船在葫芦镇都要停,停了,船夫们就上孙二娘茶社去,阿季也跟了去。茶社是三间房,房里没隔墙,四根光柱子,左一排右一排竹躺椅,人人一边茗茶,一边听孙二娘弹琵琶唱曲儿。孙二娘是真名实姓,还是称号,反正人不老,说有三十,小了一点,说有四十,老了一点。白脸,光头发,衣服里涌动着两个胖奶子。她唱的是好嗓子: 郎撑船儿下汉江, 姐在房中烧报香。 报香插在香炉内, 一望二望七十二望 南京土地连北京 城隍观音老母送子娘娘, 保佑我郎早回乡, 免得我一心挂两肠。 阿季听着听着,倒想起火纸坊里的丑丑,眼角湿起。后来就迷糊起来,竟在竹躺椅上睡着了。待到孙二娘喊:“这少年子,这里是你的炕吗?”睁眼看,茶社里已没了人,慌忙走出茶社,到街上寻栖身的地方去。
四 葫芦镇是个古镇,有三百年历史,是汉江崖上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北崖山势形如卧龙,忽于此细如蜂腰,单单地突结一个葫芦状的岗恋为镇。洵水从秦岭来,绕镇三面而入汉江,其中屋宇参差,楼台层叠,宛如画图。阿季小时随父到过镇上,记忆早已模糊,如今最惊奇地是镇街。镇街说起来是五条,实则一条,从渡口的石阶上进入,走过人声嘈杂的河街,街便绕到后镇右崖边,之字斜向而上,又绕到左崖边,如此盘绕,直到岗顶,岗顶上是一高楼为区政府所在,在这盘绕街上,又直上有四条小巷,一律石阶,阿季不知此巷名,自作聪明称“好汉巷”。就在这纵纵横横弯弯绕绕的镇街上,屋舍建筑十分奇特,正面没有一家类似一家,入深也是一家大来一家小。旧社会,葫芦镇是大码头,栈多、店多、馆多、铺多,有钱的人房子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因为居势而筑,结构又以山赋形,极尽曲折。当今这些旧屋人分而住之,残壁断垣,却新式水泥楼阁立锥地而拔起,墙或长或方,或仄或圆。镇上没有一辆自行车,人人口袋里却都装有手电。阿季闲得无聊,走遍镇上每一个角落,看了穿蓑衣戴毡帽的人,也看了戴墨镜披长发的人,新旧混杂,俊丑相处,阿季不免大发感慨,悔之自己以前未能常来,也惋惜丑丑一次未来过。“丑丑要是来过一次,她也不会听她爹的话了!”阿季这般思想,肚子就咕咕响起来,看着那随处都是商店货铺的柜台上的糕点,两耳下的部位不停闪出小坑。人总是想着活下来的门路,阿季脑瓜灵,寻到了挣钱的好门路:他在渡口上打问那些从城里来游玩的人,介绍要住到岗上的国营旅社去,走镇街太绕,走镇巷太陡,他可以当脚夫,把所带的大包小兜背上去。城里人有的是钱,少的是力,自然阿季日有收入,竟有几次,一些妖嫩的女子一下渡船,望着山镇噢噢直叫,阿季就让其面朝后坐在背架上,他背着上“好汉巷”。女子在背架上观镇景,乐得大呼小叫,说这里的旧式建筑像迷宫,说这里的新式楼房前看有六层,后看是两层,说这里的四合院好小,四面房顶是四个三角组合的正方形,中间的天井应该叫漏斗,后来就兴奋地唱歌。阿季虽然爬惯了山,背惯了竹,但背架上活人活动,八十斤也似有百二十斤,累得气喘咻咻。安慰他的,使他多少忘了疲倦的是女子的歌声,和女子身上散发的一种说不出的什么香水味,怪香怪香。 阿季有了钱,就吃饱了肚子坐到岗腰的河神庙门口去。庙门口一奇石,高数丈,石面上附有花藻,如雕刻,石上竟一古木蜷曲,霜叶新染,石下更有一泉,寒冽异常,里边投有一层银银的小分币。这都是船工们投的,为的是祈求好运,再便到庙里去,给河神烧整捆整捆的火纸。一看见火纸烧焚,黑灰片飘飞如鹫,阿季就要想起丑丑,无限惆怅,遥看汉江自远处迤逦而来,曲崖回湍,半隐半现,出没于云山沙渚之间。这当儿,阿季就到河街上的孙二娘茶社去,混于船夫之中,别人说茶好,他也说茶好,别人为二娘歌声喝彩,他也喝彩。这般去得多了,二娘就认识了阿季,问年龄,问籍贯,问家世婚姻,二娘就乐了,一把拧了阿季的脸,说道:“你还是个小光棍?!”阿季猜不透她的话意,但他装傻,取人以悦,只是憨笑,又眼活手快,帮二娘去茶炉上添煤,替二娘给船夫续水。二娘喜欢他了,让他夜里睡在茶炉边,却警告说:“你要是小偷,我就会剥了你的皮的!你跑到哪里,只要在汉江上,船夫们也会抓你来送我的!夜里静静睡,楼上有什么动静你不要嚷!” 阿季夜里有了安神窝,熟睡如猪一般。几日之后,却睡不着,成半夜听见楼上脚步走,桌椅动,有话声笑声。阿季就想:二娘在楼上住,是她和丈夫说话吗?但从未见过她的丈夫,也不见孩子!心下疑惑。有一次茶社没人,他说:“二娘,伯伯是在外做生意吗?” “死了。” “死了?那你也没孩子吗?” “有你这儿子!” 阿季噎住话,不可回答。二娘却问:“阿季,你夜里听见什么了?” “听见你和人说话声。” “用驴毛塞了你耳朵!” 阿季想:二娘是寡妇,是不是夜里有野汉?话却不敢问。观察来茶社的每一个船夫,似乎都不是二娘的野汉,又似乎人人都对二娘亲近,进门有送木耳的,有送核桃的,有送头巾的,说话出格,甚至粗俗,但二娘好时百般伺候,恶时横眉竖眼,骂船夫如骂儿子。阿季便不觉得二娘不是,倒视她如姐、如娘、如观音菩萨,夜里睡下,竟也想到她的那一对涌动着衣服的大奶子! 一日,阿季当脚夫,在“好汉巷”里,上去腿软,下去腿酸,回到茶社卸了帽子朝下搔,脱了袜子朝上搔。二娘说:“阿季,你年轻轻的要当一辈子脚夫?” 阿季说:“我没事可做呀?” 二娘说:“你要有本钱,我介绍你到一个船上去跑生意,可你没本钱,船夫不会收你,你怎不去深山割漆去?” 阿季说:“啥事都可干,就是不割漆!” 二娘说:“那你就回去好生种地,将来也好混个老婆跟你过活。” 阿季说:“我要娶丑丑!” 说罢,大觉失口。二娘就问:“丑丑是谁,好难听的名字?” 阿季瞒不过二娘,如实说了与丑丑的关系。二娘脸色黯然,叹息道:“好可怜的丑丑!你阿季要做男子汉,你应该就去娶丑丑!”阿季苦愁自己一没本事,二没本钱,不知将做什么好。二娘说:“听说河神庙门口有个驼子能拆字,你让他去拆拆,看你做什么合适?迷信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呢。” 阿季到了河神庙门口,奇石清泉右侧,正有一古碑,一驼子就在碑下,不是为人拆字爻卦,而在推挪行医。一老汉腹内绞痛,被人背来,驼子当下在患者腹部揉摩,但老汉痛不能支。驼子说:“也好,也好。”伸指按动腰部一穴,捻之,老汉即死,复重缓缓揉摩腹部,痞积即散,再按腰部一穴捻之,老汉复生,疾亦霍然。众人赞道:“真是神医!”旁边一人说:“先生起死回生这还罢了,拆字爻卦,更能预知后事!”当下阿季上前乞求拆字,爻卜命运。驼子问:“你拆个什么字?”阿季脱口说道:“我名叫季,就拆季字!”驼子沉吟片刻,合掌说道:“你这命好,眼下困顿,但天人吉相,好事将至!”阿季半信半疑,紧问他将去哪儿做什么为好?驼子说:“季字上头一撇,这是青龙抬头,中间为木,下部为子,子属水,水在木下,木有水茂,这是一个绝好的字。所以,你宜于向东西北干事,忌讳向南,南属火,木见火焚。”阿季不懂阴阳五行,但听明白他遇水则生,遇火则克,不觉想起砍竹之事。旋即又想:麻子恶我,他不收我的竹子,我有何奈?不禁又郁郁愁闷,抬头又见三三五五船夫进庙,都在庙门口货摊上购买火纸,灵机一动,拔脚就赶回茶社,对二娘说:“二娘,我有事可干了!”二娘问要干什么事体?阿季说:“我还要回七里坪的火纸坊去,我去买了麻子的火纸,来河神庙门口卖,这一倒手,利也是不少的!”二娘也为阿季高兴,当下说了许多鼓励话,不提。 自此,阿季走动于七里坪和葫芦镇间,麻子见阿季是来买纸的,也不再提及前仇,将纸售他。阿季先是三捆五捆买,再后十捆八捆,生意越大,本钱越大,本钱越大,生意越大。麻子的火纸坊销路一直不好,阿季几乎承包了他三分之一货量,麻子也可以允许他在火纸坊里多停留,听他天空地阔说些葫芦镇的人情世态,奇谈怪论。这期间,他也偷偷与丑丑交往一次,丑丑说:“阿季,你越发不像以前了,嘴好能说!” 阿季说:“我这算什么,葫芦镇上人肚里全是新闻,话说得才多哩!” 丑丑说:“葫芦镇真好!” 阿季说:“你去不去,我领你走一趟。” 丑丑却说:“我才不去。” 阿季就拿出一瓶“雪花霜”给丑丑。丑丑闻了闻,说:“好香!”却还给阿季。阿季说:“你怎么不要?我特意给你买的!”塞在丑丑的手里就走了。 丑丑重新坐下拨竹绒,心慌得跳,将“雪花霜”擦一点在脸上,总怕擦不匀,被爹瞧见,对着水渠里的水照看时,听见江面上阿季唱歌子: 这山望见那山高, 望见一树好仙桃。 长棍短棍打不到, 脱了鞋儿上树摇。 左一摇来右一摇, 摇得仙桃遍坡跑。 过路君子捡个尝, 不害相思也害痨。 郎害相思犹小可, 姐害相思命难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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